Vermiss

试试古风

雨下得挺大,万籁俱寂,唯有重重叠叠的雨声大了又小,涨潮般在耳边涌起又退去。

眼前的竹林深不可测且密不透风。

黄少天身处竹林外的小径,手上扶了扶头顶着的那只不伦不类的草帽,顺带滑到胸口拢了拢斗篷。

找了这么多年的人也许就在里面,一想到这点,饶是心理准备再充分,黄少天也觉得还有些许紧张。最后他深吸一口气,终于抬手拨开了面前的竹枝。

被扒得歪斜的几根枝桠生生把湮没在雨幕中的沉默撕开了一个缺口。竹枝后面依旧是竹,一眼看过去似乎无穷无尽般没个头。

黄少天嘴上不耐地‘啧’了一声,却还是一脚跨进了竹林。他一手握着冰雨剑,时不时用锋利的刃拨开扰人视线的叶。穿过数米,再一个闪身,身影便被雨水冲刷得看不清了。


雨水连绵,拽着朵乌云在这一隅天空中纠缠不休。然而头顶的屋檐却全然不顾步步紧逼的雨势,依旧不紧不慢地滴着水。一声又一声,如怨如慕,一唱三叹。

叶修沏了壶茶。

两只小巧的茶杯被叶修一左一右地摆好,他提着只茶壶往茶杯的方向慢慢倾斜,清澈而微绿的茶水顺着壶嘴滑下来,被圈在杯子。等水颤够了,便开始蒸腾出缠绵白气,悠哉悠哉地升上去,被雨拦腰一切,断了个干净。

茶水还烫,暂时下不了肚。

叶修也不急,斟完以后便在自己手边的一只竹椅就坐。他脚边立着把伞,手边横着支矛,再加诸他周身的沉静,与天地融为了一体。

——人快来了吧。

叶修这么想着,手指搁在桌上,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。敲出来的声音没散开,被贪婪的雨悉数吞了。

渐渐的,耳边的声音不再只来源于单调的水。一时间,琴声,脚步声,竹叶互相摩擦的沙沙声,一并浮出水面。

琴声从身边宅子的后院方向传过来,渐强,反倒喧宾夺主,盖过了嘈杂的雨声。

叶修又想,琴修好了?

脚步声也近了。

叶修手指不再敲了,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竹林外围。看了几秒,就见半支剑锋横空出世。雪白的剑身划开了交错了枝干,再一秒,下方一只脚就大摇大摆地跃入眼帘。

时隔悠悠岁月,再一次看见这只从式样到花纹都无比熟悉的靴子时,叶修竟平白萌生了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。


黄少天穿过最后一层竹,脚下总算踏上了坚实的土地——可惜这土地有些过于潮湿了,一脚下去,飞溅的泥点往四面八方散去,掷地有声。

终于不再禁受竹枝的左右夹击,黄少天舒了一口气,把冰雨往腋下一夹,便开始十分没有大侠风范地上下拍打自己的衣物起来。

拍了两下后黄少天抬头,正好就看见了自己十米开外坐得没个正形的叶修。

对方也看见了他,挂着笑,抬手招呼了一下。

虽然有过在这里能见到叶修的心理准备,不过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见着了,却是不在黄少天意料之中的。

他被对方的姿态噎得不轻:“你——”一肚子话梗在嗓子眼,吐不出来,咽下去又不甘心。

叶修看他的样子不觉好笑,然后笑说:“过来喝茶。”

伸手不打笑脸人。

有什么账待会儿再算。

被叶修如此波澜不惊的态度弄恼了,黄少天在心里默念这两句话,咬牙切齿地走了过去,泄愤般一屁股端坐在叶修旁边的那个位置上——最后为了不输气势,某个不方便明说的部位传来的钝痛也被他硬是忽略了过去。

不知是痛得还是气得实在憋不住了,黄少天只得分散注意力,伸手拿起手边的茶杯就仰头灌了下去。

叶修看他此般豪举不由得目瞪口呆:“不烫吗?”

“噗——”黄少天后知后觉地一口茶喷出来,“当然烫你怎么不早说?!”

叶修假装没有看见,而是盯着地上的水渍,面露遗憾:“可惜了我一壶上好的龙井。”

黄少天不屑。

“立春第一汪泉泡的,就被你糟蹋了。”叶修用手往后一指,“看见没,泉眼就在那儿。”

黄少天努力伸长脖子看过去,眼睛都快瞎了却还是除了幢幢山影什么都没看见。

过了半晌,黄少天才后知后觉自己被耍了,又一次。

心中郁闷了半天什么也没发泄出来,到最后黄少天非但没有拳脚一齐招呼上来,而且竟只是叹了口气。

不轻不重的一声流露出来,混着雨声,混着琴声,叶修乍一听,倒是听出了数不清的后文。


旁边的黄少天垂着头,双腿勾着竹椅下沿时不时晃一下,眼神忽闪,一副明显有话要说却又开不了口的样子。叶修有点于心不忍,便主动打破了略显尴尬的僵局:

“怎么找到这儿的?”

“文州告诉我的。”黄少天说,“有人半个月前在山脚下看见沐橙了。”

那大概是她下山买琴弦的时候。不过当时苏沐橙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,搁自己面前都不一定认得出来,就这样也能被看穿也真不容易啊。

叶修点点头:“眼线挺多啊。我也没犯什么事啊,你们蓝溪阁有必要怎么盯着我吗。”

“跟蓝溪阁没关系,是我拜托的。”黄少天回答。

说到这里黄少天又有点气不打一处来。当年斗神叶修被人打成重伤,又被嘉世上上下下几千号人追杀,闹得整个江湖都人心惶惶。偏偏当事人一跑就杳无音讯,是死是活都没个准信。黄少天自然是担心的,活要见人死要见尸,这样下落不明算什么?

可是想找到一个在逃的斗神不是件容易的事,蓝溪阁自诩消息不算闭塞,这么多年来愣是没有一点消息。不知道辗转了多少个难寐的日夜,直到今天,他才能够站在这里,重新见到那个鲜活的故人。

“是吗?”叶修问,“找我干嘛?”

黄少天简直气结:“不找你难道哪天你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吗!你到底怎么想的,跑都不知道找我帮一把?!”

叶修突然正色:“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你。”

黄少天抿抿嘴,突然语塞。他目光垂下来,不说话了。

“你那什么表情?”叶修笑,“我不想把你扯进来。要是你因为我受伤了,我估计得被你们阁主凌迟。”

黄少天闻言瞬间表情松动了不少,“是吗……就因为这个啊?你也太小看我了吧?本剑圣哪是一群小喽啰想伤就能伤的?”

“也还是有其他原因的。”叶修生硬地岔开了话,“你现在剑影步练到第几重了?”

“六……”黄少天下意识答道,“不是,你怎么突然问这个!你先等我问完正事再拉家常好吗!现在还有嘉世的人追杀你吗?”

“不知道。”叶修诚实道,“我这深山老林的,消息不流通啊。”

“唉……我还想问他们当时为什么追杀你呢,”黄少天抬起手肘支着下巴,感叹,“于情于理都不该啊。再怎么说早期撑起嘉世的是你吧,后来也是因为你嘉世才能在江湖中立足吧……你这不是大恩人吗,还追杀你,有没有搞错啊!那当时重伤你的也是嘉世的人?”

叶修点头:“叫刘皓,以他的水平能把我伤成那样算超常发挥了。值得鼓励。”

“你就吹吧!”黄少天瘪嘴,“我看他们为了除掉你简直倾家荡产了,为什么啊?”

“我要说得上来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了。”叶修说,“恨哪来这么多理由,看不惯就是看不惯呗。”

“一群白眼狼啊!”黄少天说,“看着昔日同伴反手捅你一刀,你肯定很难过吧。”

叶修一愣。

你一定很难过吧?

从来都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。

大多数时候他都和苏沐橙待在一起,而对方问过他有没有受伤,却从未只字片语地提过他是否难过。

而眼下,黄少天的话像一把桃木剑,不偏不倚地就杀过来戳中心窝。对方再随便挽个花,便把他的铮铮铁骨搅成了满腔柔情,或者泠泠春水。最后他身为斗神的豪情与热血、冷漠与孤绝通通对主人缴械投降,冲着那人字里行间的温柔乡浩浩荡荡地一去不复回。

叶修想,难过大概是有一点的,但是即便有,也早就被时间冲成了一杯淡茶,细呷一口,已经尝不出苦与甜了。

他苦笑:“还行吧,早忘了。”

于是黄少天大喇喇地过来拍肩安慰他:“没事,嘉世没了,我们蓝溪阁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,你想过来干嘛都行。”

“哟,”叶修说,“我想当个副阁主,成吗?”

“滚滚滚!正牌副阁主还在你跟前坐着呢!是不是想打架啊?”

琴声变得轻快,叶修这才拿起茶杯,抿了口温茶。

黄少天突然想起什么:“那你之前受伤没啊?在这儿待了多久了?”

“半年吧。”叶修说,“有伤,但是不重。”

黄少天狐疑道:“我不信……传到我耳朵里的消息是你身中剧毒,手折脚折,武器也被缴了,反正怎么惨怎么来。”

叶修失笑:“那还能活吗?没那么夸张,却邪也在我手上呢。”说着他便指了指自己身侧的那根战矛。

“哦,那敢情好啊!”黄少天面露喜色,“比我猜想的好多了!”

“你猜想什么了?”

“我还以为我到这儿来只能看到一个马上就要驾鹤西去的你,我还为此做个好长时间的心理建设……”

叶修说:“那你看我好手好脚的岂不是很失望?”

“是啊!简直太遗憾了!”黄少天突然道,“不过我看你现在没什么大碍了,是不是得考虑重回江湖玩玩啊?”

“也许吧。”叶修应道,“到时候得请你们蓝溪阁收留一下我这个残疾人啊。”

“什么也许……”黄少天嘟囔一句,视线一偏,看到了一把亮琤琤的伞,“那是什么?”

“千机伞。”

黄少天茫然,叶修便直接把它拿起来递过去:“给你遮雨用——”

话没说完,两人都愣住了。

一片竹叶从半空飘落到叶修的茶杯里,最后打着旋沉了底。头顶的云被阳光撕开,房檐不知何时不再落水。

雨停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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